教育是国之大计、党之大计;教师是立教之本、兴教之源。强教必先强师,强师必先铸魂。日前,《中共中央 国务院关于弘扬教育家精神 加强新时代高素质专业化教师队伍建设的意见》中指出,把加强教师队伍建设作为建设教育强国最重要的基础工作来抓,强化教育家精神引领,提升教师教书育人能力。作为中国教育学科的学术重镇,华东师范大学教育学系涌现了一大批学贯中西、融汇古今的“大先生”,让我们走近大先生,致敬大先生,弘扬教育家精神,践行教育家精神。
胡先骕先生在甲寅十四号里发表一篇《师范大学制平议》。文中纵论美国教育的流弊,从学制谈到詹姆士、杜威的实验哲学,议论很丰富,很有趣味。可是对于本题扼要的话,只有几句。他是不赞成设独立的师范大学的。他以为“苟欲以师范为职业者,除普通大学训练外,再须加授某种特殊之训练,于是不必立骈枝之学校,而师范教育自可提高。”胡先生似乎不很了解师范大学特殊的职能,也不问国内大学有几个加授某种特殊之训练的,是否已能适应现在中等教育上的需要。这几点还没有论证,胡先生却对于教育学科和担任教育学科的人,开始一个总攻击。所以我也就姑舍师范大学制的问题不谈,而提出“教育学科在大学课程上的地位”问题,来讨论一下。
胡先生的意思,好像说,不但中国学制上,师范大学不能存在,简直连师范教育里几种学科,也还没有完全成立呢。他说:“以教育为专门学科,而加以精深之研究者,当首推美国。在欧洲英德法诸邦,教育学只为文科中附属之课程,不但不能为之立一独立之大学,且每每不得成为大学中之一系。所谓教育哲学、教育心理学,亦不得为大学中独立之学科。而此数邦之教育,迴不落美国之后。……即就美国而论,著名学校中,亦无号称师范大学者。赫赫有名之哥伦比亚大学师范院,亦只为大学内之一部。其它赫赫有声如哈佛、耶尔(即耶鲁)、加利福尼亚各大学,教育只为文理科中之一系。而美国第一大批评文学家,哈佛大学比较文学教授白璧德,且谓美国大学中所不为同僚重视者,厥为教育学与社会学教授焉。如是观之,教育学在欧美诸先进国,尚视为幼稚而未达于成立之时期。其诸教授所主张之学说,亦未尽为国人所信仰。”
请得就胡先生这番话,稍加分析。第一,胡先生说:“以教育为专门学科,而加以精深之研究者,当首推美国。”这从历史的事实上看,却并不然。最早以教育为专门学科而加以精深的研究的,实推德国。1810年海巴脱(Herbart)就在Konigsberg大学设教育研究院;后来海巴脱一派学者,如Stoy, Rein等在Jena大学,Ziller在Leipsig大学相继设教育研究院。这都在他国之先。在英国,R.H. Quick于1879年在剑桥大学始讲教育学;在法国,M.H. Marion于1883年在巴黎大学主教育学讲座。至于美国,真是后进。它的教育学前辈,多半还是德国留学生;它在教育研究上有特殊成绩,不过近几年的事罢了。
胡先生却说:“在欧洲英德法诸邦,教育学只为文科中附属之课程,不但不能为之立一独立之大学,且每每不得成为大学中之一系。”好像在欧洲大学里,教育学不得占课程上什么地位似的。这话也很容易给人错误的印象。就事实而论,法国在19世纪百年间,中学师资,靠着独立的高等师范学校(Ecole normale Supérieure)为策源地,到后来才和大学合并,成为大学的一部分。这不过是办法上利便的问题,何尝把教育学降为“文科中附属之课程”?在英国许多大学里,教育系(或单是教育学讲座)确是属文理科的,然而专门培养中学师资的机关,另外还有与大学同等程度的“训练学院”(University training College),也就是为师范科“独立之大学”。在德国,情形又不同。关于教育理论的课程,是在大学里讲习的,而实习的课程,却常另外由最优良的中学校组织“研究科”(Seminar),由大学指定学生到那里去学习。看似大学里教育课程不很多,实在却因为理论与实践,分途致力,正是竭力求师范训练精密的缘故。至于美国,胡先生说:“著名学校中,无号称师范大学者……赫赫有声如哈佛、耶尔、加利福尼亚各大学,教育只为文理科中之一系”,这也不可不稍为辨正,师范教育,是公家的事业,不是私立大学的专有责任。所以美国师范大学,多是省或地方经费办的,称State Normal College或Normal University,在一省一地方中等教育上,处于很重要的地位。不过既是单科的大学,又系后起的组织,在一般高等教育界,当然不比哈佛、耶尔等几百年老校的著名。这不仅师范大学为然,即最好的工科、农科、商科大学,也无不然。然而美国东部赫赫有声的私立大学,也逐渐设立教育的专科了,哥伦比亚的师范院不用说,就是哈佛,也设有教育的研究科(Graduate School of Education)。胡先生最推崇哈佛,岂有不知道的?这可见养成中学师资,指导中学教育,连私立大学,也有不可放弃的责任了。
总之,现代国家,没有一个不把教育看作国家的命脉,没有一个不尽力从事师范的培养;为改进中等教育计,没有一个不在高等教育里,供给师范的训练。不过各国,各地方,各大学情形不同,需要各别,办法当然也不一律。从一个大学说,学生中有准备出去当中学教师的,便应叫他们于主科的学识技能以外,能了解中等教育的问题、教学法的原则、青年的心理等等,所以便应设一个教育学的讲座或教育系,来讲授这些课程。如果这大学的目的,于养成中学各科的教师以外,还要训练办学或教育研究的专家,和学务指导和行政的人才,那便应扩大范围,而设立一个教育科。从一国或一地方的行政区域说,因为中等教育的急须改进,中学师资的急须养成,如果这区域已有公立的大学了,在适当的情形之下,可以责成那大学开设一个教育科,也可以另用一宗经费,来开设一个独立的师范大学,范围的大小,科目的多寡,都看目的如何,需要怎样。没有确定的目的,连大学文科内的教育学程,也不必“附属”;有特殊的需要,就于大学教育科以外,另立单科的师范大学,也不算“骈枝”。这和教育学科自身的价值,哪里有丝毫关系?我们怎好从这里便笼统的断定“教育学在欧美诸先进国,尚视为幼稚而未达于成立之时期”呢?
至于胡先生引美国什么第一大文学批评家,哈佛大学比较文学教授白璧德的话说:“在美国大学中所不为同僚重视者,厥为教育学与社会学教授焉”。这位大文学批评家说出这句话,就很奇了。在学术上看,大学各科的学问,只要有忠实的精深的研究,都一般应当“重视”。个人感情上的重视与否,与学问本身的价值,并无关系。而且“同僚”为谁,“教育学与社会学教授”是什么人,都须分别观察。我们何能听凭一人之言,作全称的判断呢?更何从证明“其诸教授所主张之学说,亦未尽为国人所信仰”呢?就使一种学说,未尽为国人所信仰,于那学说的成立与否,又有什么必然的关系呢?
如前所述,欧洲在百年前已经“以教育为专门学科,而加以精深的研究”了。在中国今日,教育学的确还很“幼稚”。好容易引起一点研究的新兴趣,培植一点师范教育的新生命,已经费了许多人的气力。我深恐胡先生的话,或者会使这些努力的人,感着很大的失望和不平,所以不敢苟同,分辨如此。胡先生或也很愿谅解的。
此外,胡先生文里,还针砭今日担任教育学科者的浅学,因而又归咎于哥伦比亚课程的不好。他说:“哥伦比亚大学教育院之课程,分目极细,参考书虽众多,然皆千篇一律,举一足以反三。分目既细,遂至学教育者,于各种教育,无鸟瞰之识见。加以平日于中西学术,绝无根底,故除墨守师说,如鹦鹉学舌外,别无他能。”哥校的参考书,是“千篇一律”,不知胡先生何所根据。至于学教育者根底浅薄,却是个人的问题,不能以部分来概全体,并且也和哥校课程没有什么相关。学教育者不尽学于美国,学于美国者不尽学于哥校,学于哥校者未必尽无鸟瞰之识见和中西学术的根底。归罪于哥校课程,是冤枉的。学的好不好,绝对和学科本身的价值没有关系。批评学教育者的幼稚浅薄,尚须加以分别。至于否认教育学科在大学课程上应有的地位,在胡先生没有更充分的论证以前,我是不能同意的。(原载《新教育评论》第1卷第1期(1926年))(来源:华东师范大学教育学系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