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提示:12月1日,美国时事杂志(Current Affairs)官网刊发罗纳德·珀瑟(Ronald Purser)教授题为“人工智能正在摧毁大学及学习本身(AI is Destroying the University and Learning Itself)”的长文。文章探讨了人工智能(AI)对高等教育的深远影响,尤其是大学如何因广泛应用ChatGPT等AI工具而改变。文章批评了教育机构盲目拥抱AI工具,认为这正在削弱教育的核心价值,转变为以效率和生产力为导向的“教育自动化”,并对学生、教师以及教育系统的未来提出了深刻的担忧。作者罗纳德·珀瑟是旧金山州立大学(San Francisco State University)林氏商学院(Lam Family College of Business)管理学教授,同时担任教育学院领导力教育博士项目导师。以下是文章要点。
作者在文章开篇即指出,人工智能(AI)的兴起并非短暂热潮,而是正在深刻瓦解高等教育的根基,其标题“人工智能正在摧毁大学及学习本身”直指核心。最初,教育界对以ChatGPT为代表的生成式AI普遍感到恐慌,担忧学术诚信与评价体系的崩塌。然而,这种恐慌迅速转变为一种“打不过就加入”的无奈乃至热情拥抱,各类“AI赋能”教育工作坊如雨后春笋般出现。最具标志性的事件是,面临巨额财政赤字和入学率下降的美国最大公立大学系统——加州州立大学(California State University, CSU)——宣布与OpenAI达成1700万美元的合作,为其所有学生和员工提供免费的ChatGPT Edu(为大学设计的ChatGPT版本——编者注)版本,并自诩为全美首个“AI赋能”的大学系统。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就在大力投资AI的同时,加州州立大学系统却在大幅削减预算,裁撤包括哲学、经济学、物理学在内的诸多基础学科项目,并解雇了大量长期任教的讲师。这种将数百万资金投向科技公司,同时向教师发出解雇通知(pink slips)的残酷对比,揭示了大学管理层的优先选择:它们并非投资于教育本身,而是在以高价外包教育的核心功能。
文章进一步将这一现象置于公共教育数十年来被商品化和资本化的宏观背景中分析。它援引文化理论家亨利·吉鲁(Henry Giroux)的观点,指出公立大学早已被重塑为私人市场的职业培训输送带。学者希拉·斯劳特(Sheila Slaughter)与加里·罗兹(Gary Rhoades)所称的“学术资本主义”(academic capitalism)愈演愈烈,知识被重塑为商品,学生被视为消费者。在此逻辑下,大学的使命从追问“教育为何”蜕变为只关注“教育能赚取什么”。加州州立大学与OpenAI的合作正是这一趋势的最新篇章。更具讽刺意味的是,在旧金山州立大学(San Francisco State University),致力于批判性探究的女性与性别研究(Women and Gender Studies)和人类学(Anthropology)等研究生项目因资金短缺而被暂停,而全校师生却获赠了免费的ChatGPT许可。正如教授玛莎·肯尼(Martha Kenney)所言,最擅长研究AI社会与伦理影响的院系正在被撤资,而大学却在校园各处推广使用OpenAI的产品,这并非创新,而是“机构性自我吞噬”(institutional auto-cannibalism)。管理层的核心辞令变成了“优化”和“财政可持续性”,大学依据效率指标而非教育目的进行重构。
作者引入媒介理论家尼尔·波兹曼(Neil Postman)的“技术垄断”(Technopoly)概念来剖析深层危机。当社会将判断力让渡给技术律令,当效率与创新本身成为道德善时,技术垄断便已形成。在校园里,这意味着教育异化为物流:评分自动化,论文秒级生成。知识成为数据,教学变为交付。宝贵的、属于人类的能力——好奇心、辨别力、专注力——正在消失。结果不是智能的增强,而是对学习的模拟,一种“按数字涂色”式的思考。政治理论家兰登·温纳(Langdon Winner)关于“人工制品是否有政治性”的追问在此得到回应:AI系统编码了关于何种智力算数、何种劳动有价值的假设。我们对算法依赖越深,就越会将其价值——自动化、预测、标准化、企业依赖——常态化,直至视其为自然而然。今天的课堂,大学正被改造成满足认知便利的“履约中心”。学生没有被教导进行更深入的思考,而是被训练如何更有效地“提示”(prompt)。教育出口了教学与学习的核心劳动:与思想搏斗的缓慢过程,忍受不适、怀疑与困惑,以及寻找自我声音的挣扎。
文章用大量篇幅描绘了由此形成的“作弊-AI技术综合体”(The Cheating-AI Technology Complex)。学生利用AI完成作业的现象普遍化、公开化,甚至出现了以“帮助更聪明地作弊”为使命、获得风险投资的公司。其创始人之一李罗伊(Chungin “Roy” Lee)在哥伦比亚大学(Columbia University)的经历颇具象征意义:他坦言用ChatGPT完成了80%的课业,被学校停课后反而成为“科技远见者”,成功融资。保守经济学家泰勒·考恩(Tyler Cowen)更是直言大学的学术使命早已消亡,取而代之的是文凭主义、消费主义和便利主义。俄亥俄州立大学(Ohio State University)索性不再将AI使用视为学术诚信违规,而东北大学(Northeastern University)的教授则被曝光用AI生成课件却禁止学生使用,这种制度性虚伪印证了“他们假装支持我们,我们假装教学;他们假装教育我们,我们假装学习”的荒诞现实。
这种趋势正在催生“无意义学位”(bullshit degrees),与人类学家大卫·格雷伯(David Graer)所描述的“无意义工作”(bullshit jobs)形成学术界的孪生现象。当ChatGPT能生成论文、完成作业甚至提供反馈时,教育的交易还剩下什么?风险在于形成一个系统性悖论:学生为并非通过学习赚取的文凭支付学费;教师批改他们明知非学生所写的作业;管理者庆祝实为学习损失的“效率增益”;雇主收到无法证明实际能力的毕业生。旧金山州立大学的OpenAI工作坊中,工作人员甚至引导教师让ChatGPT重新设计作业、指导学生使用AI、评估AI效果,将教学简化为“提示词工程”,更有工作人员声称与ChatGPT成为“朋友”,鼓励师生与AI建立情感联结,暴露了大学对“无意义教育”的主动接纳。MIT的研究更提供了实证支持:依赖ChatGPT撰写论文的参与者,与记忆、语言和批判性推理相关的神经连接下降47%,83%的重度使用者无法回忆自己“撰写”的核心内容,长期依赖后独立写作能力反而不如从未使用过AI的人,这种“认知债务”(cognitive debt)正让人类大脑逐渐丧失学习能力。
值得注意的是,抵抗力量正在兴起:加州教师协会(CFA)以未征询教师意见、侵犯知识产权为由,对加州州立大学提起不公平劳动行为诉讼;荷兰大学教师发表公开信,呼吁暂停学术场景中的AI使用,警告其会“削弱批判性思维”;旧金山州立大学的玛莎·肯尼(Martha Kenney)、玛莎·林肯(Martha Lincoln)等教授指出,ChatGPT并非为教育设计,缺乏明确的教学合理性,加州州立大学的合作实质是将学生当作“AI实验室的小白鼠”(guinea pigs)”;政治学讲师阿里·卡沙尼(Ali Kashani)强调,第一代大学生和边缘化群体将承受AI的负面影响,而大学并未对AI的冲击进行充分研究。这些学生和教师清楚,他们付费追求的是无法外包给聊天机器人的指导、对话与智力联结,而非自动化流程。
最终,文章描绘了一幅高等教育核心目的被掏空的图景。当ChatGPT可以写论文、通过考试甚至辅导时,大学究竟在出售什么?为何要为数万美金购买一个日益自动化的体验?如果教学沦为提示工程,终身教授的角色显得过时且冗余,大学本身的存在价值也遭到根本性质疑。学生和家长已经注意到这种腐朽,入学率和保留率正在下降。正如加州州立大学奇科分校的哲学教授特洛伊·乔利摩尔(Troy Jollimore)所警告的,大量学生将带着文凭进入职场,却基本上是“功能性文盲”。许多教授的唯一念头变成了“我何时能退休?”。文章以“有组织的回应”(The organized response)的未完成句子作结,暗示抵抗虽已萌芽,但对抗技术垄断与学术资本主义侵蚀的斗争远未结束,高等教育的未来正在被当作一场清仓大甩卖。
(来源:美国时事杂志(Current Affairs)官网)
